文創(chuàng)·非遺
戰(zhàn)國貝殼畫“復原”記
2024/05/30 15:33 來源：光明日報 閱讀：1.4萬
原標題：戰(zhàn)國貝殼畫“復原”記
戰(zhàn)國時期的貝殼畫描繪了什么？古代的貝殼畫制作工藝有何獨特之處,？科技考古技術如何成功復原這些貝殼畫,？借助一系列科技手段，考古研究人員首次成功復原兩千多年前戰(zhàn)國時期中山國的貝殼畫,，并由此還原當時的服飾潮流,、禮儀習俗、生活場景等,。
貝殼匯聚古代人類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
貝殼作為一種特殊的動物材料,，被人類知曉、利用已有數(shù)十萬年的歷史,。因其獨特的形狀,、斑斕的色彩、迷人的光澤和細膩的紋理,，自古以來,，就吸引著人類的目光。
貝殼可以用來制作工具,、容器,、樂器,、面具、飾品,、顏料,、雕像、玩具,、建材,、護身符等，其中一些貝殼制品的用途甚至一直延續(xù)至今,。通過將這種堅硬的原材料轉化為形狀美觀的物品,，并賦予其生命、健康和生育等象征意義,，貝殼制品逐漸進入古人類的生活,。
貝殼不僅具有實用價值，與裝飾相關的貝殼制品更是匯聚了古代人類豐富而璀璨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脊艑W家在世界各地發(fā)現(xiàn)了來自舊石器時代各個階段的貝殼飾品，這些飾品展示了人類早期的獨特審美,。例如,，一些非洲的古人類在10萬年前就用染色的貝殼點綴身體，以彰顯個性,。在歐洲伊比利亞與尼安德特人有關的約5萬年前舊石器時代中期的兩個遺址中,，也出土了附有穿孔和顏料染色的海貝。貝殼加工技藝的進步和技術創(chuàng)新,，以及形式的擴展和用途的多樣化,，都是人類社會不斷進化的證據(jù)。
這種情況在中國的貝殼飾品中也有所體現(xiàn),。中國最古老的貝殼制品之一,，是來自遼寧省海城小孤山距今4萬年前的仙人洞遺址，其獨特之處在于帶有紅色痕跡且為雙向穿孔,?？脊艑W家還在北京周口店的山頂洞人遺址發(fā)現(xiàn)了三件距今約3萬年的穿孔貝殼飾品。在新石器時代晚期,，中國內陸地區(qū)對海貝的追捧與日俱增,。這些海貝飾品不僅經(jīng)過精細的打磨和穿孔，還激發(fā)了古代匠人的創(chuàng)作靈感,，使得用石,、骨等其他材料仿制貝殼的作品應運而生。
另外一些有關貝殼遺存的發(fā)現(xiàn)也備受關注,。在河南濮陽距今約6500年的西水坡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由貝殼堆砌而成的龍虎和北斗星等圖案,。在河北邯鄲磁縣南城村遺址中，蚌殼被用作覆面遮蓋住死者的面部,。在河南洛陽偃師二里頭遺址的大殿墻壁中發(fā)現(xiàn)了貝殼碎片,，它們顯然被用作裝飾建筑材料。在商代期間,，貝殼被用作流通貨幣,。此外，西周琉璃河遺址中出土的漆器上,，貝殼與漆藝的完美結合展現(xiàn)了古人高超的鑲嵌技藝,。而湖北包山楚墓中出土的蛤蜊胭脂盒，則是貝殼在日常生活中新用途的一個生動例證,。
戰(zhàn)國貝殼畫還原當時服飾潮流,、禮儀習俗
在眾多貝殼的應用中，將貝殼內壁作為繪畫基底的做法堪稱獨樹一幟,?；厮莞鼮楣爬系臅r代，貝殼畫確是稀有珍品,，僅有少數(shù)實物遺存得以發(fā)現(xiàn),。例如，在美國科利爾縣的基馬爾科遺址中,，考古學家們發(fā)現(xiàn)了一枚繪制于公元700年—1500年間的單色人物形象貝殼畫,。
美國克利夫蘭博物館珍藏的兩件貝殼畫作品，長久以來都被視為貝殼畫藝術的早期典范,。盡管這兩幅貝殼畫備受珍視，但它們卻始終籠罩在一片神秘之中,。由于缺乏詳盡的考古背景資料,，它們的發(fā)現(xiàn)地點、創(chuàng)作年代,，甚至真實性都記載闕如,，使得學術界長期以來對貝殼畫的研究和關注受到了嚴重制約。
在山東臨淄徐家村南墓地M32的發(fā)現(xiàn)中,，三組貝殼畫猶如破曉的曙光,，沖破了長期的沉寂。這些繪畫巧妙地融合了復雜的表現(xiàn)技巧和鮮活的場景,，以其獨特的風格吸引了諸多關注,。據(jù)推測，這些貝殼畫的年代應早于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中的同類珍藏,，它們細膩地描繪了戰(zhàn)國時期的服飾潮流,、禮儀習俗,、生活場景以及社會結構等豐富的細節(jié)，打開了一扇窺探古代社會風貌的寶貴窗口,。然而,，盡管它們的亮相令人振奮，當前的報告卻未能提供深入的科學分析,，對于這些貝殼畫所使用的顏料,、制作工藝以及圖像細節(jié)的了解依然有限。
幸運的是,，山東臨淄貝殼畫并非考古發(fā)現(xiàn)的孤例,，河北靈壽地區(qū)亦出土有同時代的貝殼畫，兩者在繪畫風格與制作流程上展現(xiàn)出顯著的共通之處,。然而,，河北靈壽縣青廉村出土的中山國貝殼畫因地下環(huán)境的侵蝕，畫面受到了嚴重的損毀,。盡管面臨這樣的挑戰(zhàn),，研究團隊通過一系列系統(tǒng)的分析檢測，成功重現(xiàn)了這些貝殼畫的原始風貌,，并對顏料,、工藝以及其他關鍵問題提供了清晰明了的解答。
科技考古復現(xiàn)貝殼畫的工藝和面貌
經(jīng)過形態(tài)學特征的細致分析,，這兩件貝殼可被歸為簾蛤科文蛤屬,。這一物種虹吸管較短，偏好在沙質底層進行淺鉆活動,，主要棲息在我國沿海的潮間帶和潮下帶,。文獻記載文蛤因其獨特的藥用和烹飪價值而受到人們青睞。這兩枚中山國的貝殼,，極有可能源自同一個體,。這一推測在河北靈壽縣青廉村其他中山國墓葬中得到了有力的佐證，在這些墓葬中發(fā)現(xiàn)了不少可以扣合的成對貝殼,。
通過在三維視頻顯微鏡下的細致觀察,，研究團隊發(fā)現(xiàn)貝殼畫的創(chuàng)作過程始于對圖像的精細勾勒和定位。這一過程采用了類似淺浮雕的“減地”技法,，即沿著輪廓線逐步刮削或磨平貝殼的背景表面,，使得部分線條逐漸凸起并呈現(xiàn)出圓潤的立體感。這種技術在玉器雕刻中較為常見,，但在小巧且易碎的貝殼上施展,，無疑需要極高的技藝和耐心。
貝殼畫中的某些區(qū)域則呈現(xiàn)出凹陷的紋理，比如樹上的果實和衣物的圖案,，這種凹凸有致的對比效果,，加之顏料的層層疊加及貝殼的自然曲面，使得畫作在不同視角下展現(xiàn)出變幻莫測的細節(jié),，每一次觀賞都能感受新的美感,。
通過結合X射線熒光與拉曼光譜技術，不同顏料的謎底也得以揭曉,。濃淡深淺的巧妙變化和搭配,，使得朱砂的鮮紅、銅綠的翠青,、炭黑的深邃以及貝殼的潔白,，相互映襯，交相輝映,，共同構成層次分明的藝術畫面,。
除了內側繪畫絢麗多彩，運用了各種精致的顏料外,，貝殼的外側也隱約可見一些紅色顏料的斑駁痕跡,。為了捕捉畫作中可能隱藏的色彩信息，研究團隊還運用了多光譜成像技術,。通過最小噪聲分離變換和像元純度指數(shù)算法,，成功識別出了六條特征曲線，其中四條對應了朱砂,、銅綠,、炭黑以及貝殼基底，另外兩條對應了土壤附著物相關的兩種色調,，證實了并無其他顏料存在,。
泥土的沉積對圖像重建構成了挑戰(zhàn)，而工業(yè)計算機斷層掃描（CT）技術提供了一種非侵入式的解決方案,。通過X射線光束穿透樣品,，可利用比爾—朗伯理論獲取線性衰減系數(shù)的三維分布信息，將X射線強度信號轉化為視覺圖像,。由于貝殼畫采用了獨特的“減地”工藝，使得原本掩藏在塵土之下的圖像呈現(xiàn)出微弱的凹凸不平紋理,，這些痕跡恰為重建這兩幅貝殼畫提供了寶貴的線索和充分條件,。
研究人員還對圖像的各個方面進行了深入研究，例如推測樹木可能為油桐樹,，并探討了畫中人物的頭飾和衣著與中山國其他文物的聯(lián)系,，進一步揭示了這些文物背后的歷史和文化意義。
貝殼畫的歷史意義與文化價值
實際上,，中國古人早已洞察到貝殼畫的存在,，并對其發(fā)表了獨到的見解,。
一些明代文人記錄了與貝殼畫相關的發(fā)現(xiàn)。例如,，何良?。?506-1573）在其著作《四友齋叢說》中提及，他擁有罕見的漢代繪畫,，這些作品在其他地方都是前所未見的,。因為畫面并非繪制于絲綢或紙張之上，而是別出心裁地繪制在貝殼之上,。他詳細描述了山東的一座古墓中發(fā)現(xiàn)的數(shù)十幅貝殼繪畫,，有些主題特別，且筆法略顯拙劣,。何良俊還探討了古代文獻中對貝殼功用的記載,，并推測這些貝殼被埋藏在墓中是為了防止動物挖掘墓穴，從而保護逝者,。此外,，李詡（1506-1593）在《戒庵老人漫筆》中提到，山東青州北部約40里處豐山下麥田里的古墓中,，發(fā)現(xiàn)了四五千個厚貝殼,。李詡詳細描述了這些貝殼上的圖案，其中有些繪制了采桑等場景,，這些畫作生動且富有生活氣息,。巧合的是，山東臨淄最近發(fā)現(xiàn)的貝殼畫證實了這些史料,，而河北靈壽的貝殼畫進一步豐富了歷史場景,。
如今，我們的技術更先進,，知識更豐富,，對貝殼畫的研究也更加系統(tǒng)。
通過對目前已知的貝殼畫進行細致的對比研究,，我們能夠更深入理解不同文化背景下貝殼畫所蘊含的獨特意義和價值,。例如，山東淄博徐家村發(fā)現(xiàn)的三組貝殼畫被精心放置在棺外漆盒的北側,，這種安排顯然承載著特定的象征意義,，可能關聯(lián)著逝者的社會地位、宗教信仰或家族榮譽,。相比之下,，河北靈壽青廉村出土的貝殼畫則擺放在墓主的雙足之間，這種不同的擺放形式可能反映了截然不同的喪葬理念和文化傳統(tǒng)。
結合克利夫蘭博物館珍藏的兩件貝殼畫,，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顯著的相似之處,。首先，這些貝殼畫在工藝上展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性,，均采用了減地技術,。其次，用于繪畫的貝殼種類相同,，且大小相近,，這充分說明貝殼材料的選擇是經(jīng)過精心考慮的。這一篩選無疑確保了貝殼畫的一致性,，因此,，貝殼畫的制作可能遵循著某種規(guī)范程序。在題材方面,，貝殼畫主要聚焦于人們參與各種活動的場景,，這些活動往往與貴族身份或儀式緊密相連。而在顏料使用上,，貝殼畫中的人物面部和皮膚處都采用了紅色顏料,，顯然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審美觀念和文化傳統(tǒng)。
總體而言,，山東臨淄徐家村南墓地與河北靈壽縣青廉村墓地的貝殼畫展現(xiàn)出了較強的相似性,，同屬于一個時代?？死蛱m博物館的貝殼畫則呈現(xiàn)出更為細膩而飽滿的筆觸,、精湛的技藝和更為成熟的藝術風格，或許意味著它們創(chuàng)作于稍晚的時期,。在我國,，這種別具一格的藝術形式在戰(zhàn)國時期的北方較為盛行，其影響力深遠,，甚至延續(xù)至漢代,。
貝殼畫不僅載體獨特，而且題材豐富多樣,，刻畫生動,，構圖精巧，因此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科學價值和藝術價值,。作為在全球范圍內仍深受歡迎的藝術形式，貝殼畫無疑值得與漆畫,、帛畫以及青銅、玉雕等相關藝術作品進行比較研究。如此,，方可進一步揭示貝殼畫獨特的藝術魅力和文化內涵,，探索其在古代藝術史上的重要地位和深遠影響。（作者：陳典 羅武干,，分別系中國科學院大學考古學與人類學系博士后,，教授）